「啊哈哈……」鹿之岛干笑几声,愠怒之色在眉间一闪而过,最终还是换上 一副僵硬的笑脸,「好久不见,你也学会说笑了!上车吧,等我先回领事馆,安 黄色-=文学 永久地址 huangsewenxue.com 最新地址--免地址发布:huangsewenxue.net 自动回复-地址邮箱:bijiyinxiang@gmail.com 排下工作,接着就带你去康平大道看看烟花,肯定很漂亮!」 我不要什么烟花……我要梅,我要梅陪在我身边…… 但我记得很清楚,我的回答是「好的」。 我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意识到自己有半痴半醒的迹象了。 坐在时而颠簸的车上思来想去,我始终无法为梅的非常行为找到一种合理的 解释。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梅一定向我撒过谎,而且不只一个。那么最明显的谎言 是…… 沉默的证人——楼道里那两具余温尚存的尸体告诉了我答案。我清楚地记得 他们当初要梅说出什么东西,而梅坚持回答「不知道」。如果他们果真是鹿之岛 派来追踪梅的,又何必多此一举问东问西呢?直接绑走岂不是更方便。由此看来, 他们的目标不是梅,而是…… 是我?或者说,我的什么东西,才是他们真正想要的。可鹿之岛又怎会派两 个连我长什么样子都不晓得的流氓做事!不然,他们又何以说出「这回不会再搞 错」这种话? 在这个问题上找不到突破点,我只好去关注别的东西。 梅还骗了我什么? 她声称自己不会用枪,却在刚刚毫不犹豫地射杀了两个壮汉。 但重点不在枪上。没力气拽我出水,没法灵活地使用筷子,不能一个人提面 粉,连笔杆都稳定不住……这样一个怎么看都无比柔弱的女孩,开枪时竟毫无偏 差精准至极? 除非,她的手本就毫发未损,她的囚禁经历全是胡编乱造。那个拥有强大意 志力与弱小身板的发光发亮的女孩子,是我一厢情愿相信的假象。 我拼尽全力想要守护的人,其实远比我想象的强大,而可怕。 这么说,我爱上的仅仅是一个虚构的、不存在的人格吗?她在楼道里听到我 那愚蠢的心声时,脸上一定挂着轻蔑的笑吧。 失败啊……有够失败的…… 侧脸贴在冷冰冰的车窗上,我却感受到非同寻常的炽热,一种令人压抑到窒 息的炽热。街上的人们,无论是三两成群的,还是孤身一人的,脸上尽是洋溢着 喜悦而非苦涩。他们祈盼新年,祝福新年,是将今年所经历的种种不快寄托于即 将绽放的烟花里,准备尘封于天际了吧。他们身上所焕发的火热光彩是如此耀眼, 灼烧得我心口刺痛难忍。 凭什么,凭什么唯独甘愿涉足凌冽寒风中的雪地的我,怎样都无法嗅到那朵 花的香呢…… 车速逐渐放缓了。目的地是何处,我已经没什么关心的欲望了。就这么下车, 继续枯燥无味的应酬吧…… 让我刚刚得以苏醒的爱永远入土好了。 我这么想着朝车门外踏出一步,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领事馆大门。许久不来, 看门人也换了新面孔呀…… 说起来,今天的人是否有些太多了呢?他们把手都抄在兜里,就算天气再冷 也没必要…… 不对……这些人是! 我下意识地将脚收回车内,紧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关严了车门。在这短 短的两秒钟内,我看到了数个紧闭门扉里擦亮的火花,轰然裂开的前挡风玻璃, 四溅的鲜血,鹿之岛惊骇到扭曲的五官,未能及时掏枪而一头栽倒的警卫,还是 四溅的鲜血。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一回事!」刚刚还笑嘻嘻地拿我作乐的鹿之岛此刻已 然面色惨白,抽动着嘴角质问前座的司机。也对,他那个角度自然看不到司机脖 颈上血淋淋的弹孔。 怎么会……针对鹿之岛的刺杀行动,居然真实地发生了?难道说,梅从头至 尾都在信口雌黄,对我吐露的尽是虚言吗? 这么看来,顾翘楚带来的消息没有错,确实有人想要害死鹿之岛,只不过这 人并非出自我党。她不是多次不讳地表现出对鹿之岛的轻蔑吗?抛出这个烟雾弹 以掩盖自身代表的势力的真实面目,也不是没有可能。联想到她与雨宫梅不合理 的交集,我只能得到一个模棱两可的推测——兴许,仅仅是兴许,我从起初就歪 打正着了,被我免除怀疑的雨宫梅的任务,就是刺杀鹿之岛。 我知道有诸多疑点可以强硬地否定这个站不住脚跟的推测,也知道它在逻辑 上存在着若干致命漏洞,可我真的无法说服自己相信其他东西了。近乎病态的偏 执在密密麻麻的射击声中破茧而出,一遍遍重复地向我脑中灌输这个不可能的答 案,目的仅仅是为自己找一个充分的理由去维持我那荒诞的、畸形的、不可理喻 的、无药可救的名为「爱」的守护。我爱上的明明只是一张虚伪的白纸,它是那 么容易被拆穿,被捅破,可我现在硬是要往上填补无数虚妄的幻想——纵使车外 那紧张凝重的空气里的任何一颗不起眼的子弹都能将我的骨头穿刺得粉碎。 太贱了,一个人居然可以活得这么贱!但面对如此贱气的自己居然还会觉得 欣慰,我便觉得白眉的活是无法用常理剖析透彻的了。一次次怀疑自我,否定自 我,赋予自我新的定义,享受重生的自我,再落入更深度怀疑的巨网,这似乎就 是我这异常到令人发呕的一生。 我看向缩在靠椅下方狭小空间里的鹿之岛,他惊愕的神情好似一只被逼得走 投无路的偷油鼠。 「走,快下车,有人要害你。」说出这话的时候,我十分清楚自己身上脱了 一层壳。中共地下党烟花掩护日军领事鹿之岛三郎逃命,这事儿可笑吗?但唯有 这样做才可以让我已经全然相信的,那个被编织加工的故事里的雨宫梅活下去。 如若不出我所料,梅很大概率埋伏在馆内的某个黑暗角落,只要真正的目标—— 鹿之岛三郎没有现身,领事馆这边部署的刺杀人员必定会果断撤退,那样的话梅 一定会安然无恙的。真是个巧妙的理由呀! 外面的火拼愈演愈烈,但终章的帷幕似乎已经蠢蠢欲动了急于落下。虽说被 刺杀队先发制人,可毕竟鹿之岛手下的警卫队人多势众,战场已经呈现出一边倒 局势的轮廓了。 「领事,我们的人撑不住了,再待下去你我都会没命的!」见胆小如鼠的鹿 之岛仍旧不肯挪窝,我只好撒了个拙劣的谎话激他起身。 「等这一切都结束了,我要好好找你谈谈!」多亏他只顾保住自个的性命, 浑然不知外部的大好形势,就这么糊里糊涂跟我下了车,全速奔跑在染上血色的 街巷里。 鹿之岛虽然窜得狼狈,却也不是丝毫不带脑子。他在我身后掏出抢来,抵着 我的后脑勺逼迫我与他交换身上的衣物,那毫无威严的胁迫我压根没有放在眼里 ——我哪里还畏惧什么死亡,我仅仅是想维持我那尚未破灭的执念,仅此而已。 他本就身材矮瘦,披上我的毛皮大衣再以盆帽围巾遮面,背影同真正的女子 毫无二致;反倒是我穿着他的衣服怎样也不自在,替他更换脚上的木屐时被熏得 只想干呕,还叫那松垮到无论如何也系不紧的腰带搞得头大。鹿之岛见我磨磨唧 唧便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最后干脆扔下我在原地独自向前跑去了。 前方不远处就是康平大道了。是准备借欣赏烟花的熙熙攘攘的人群做掩护色 溜之大吉吗…… 说实话,我根本不在乎他拼命要活下去的欲求。只要梅平安就好,她平安活 着就最好了,不用去碰枪械,光着脚丫在池边戏水,嘴里啃着香脆的桃酥吃,那 样就是好的。 墙角处有一个简陋的雨棚,里面蹲着的灰头土脸的乞丐正冻得直打哆嗦。我 们见过面吗? 我望着他浑浊的眼睛,却看到了无比清晰的画面——那个天真的、空怀一腔 热血的傻瓜,傻到嫌别人傻气的傻瓜,紧张到掉眼泪还在安慰自己别怕。那竟是 我从前的模样。 可他的视线似乎越过了我的肩膀。我突然感觉腹部有点痒,低头查看才发现 那件不合身的和服上多出一朵红绣花来。可算不是肩膀中枪了…… 我俯卧在地上,感受着沾满泥巴的皮鞋践踏脸部。这人的碎胡渣变多了,脸 型变瘦削了,黑皮肤里还混杂着蜡黄,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是谁。 「你以为你逃得掉?你以为你真把老子整垮了?做你妈的青天白日梦!」我 第一次觉得他笑得如此猖狂,仿佛被关押在阴暗潮湿的囚笼里数百年突然得到一 缕微光一般妄自尊大地嘲弄世间万物。他不停地拿鞋尖猛戳我的脑门,眼前的世 界也逐渐霎时间鲜艳了起来。 「那两个混混……是你派的吧?」见他如此得意忘形,我忽地灵光一闪。这 也就说明了为什么我后来再度返回宅邸取东西时,竟没有任何人看守——被贬为 杂工的钱满贯哪里还有什么权力再作此部署! 「不错!你跑得是挺快,但我要的东西可是完完全全被拉在屋里!我的手下 不费多少功夫就翻出来了——你和你效忠的党组织那些秘密的信件,还有你那什 么破前辈,啧啧啧……我可是将你的底细探得一干二净了呀?不是会耍手段吗? 你有你钱爷爷能耍吗!」 他揪起我的领子狠狠地捶打我的脸颊,从生疼到失去知觉,也不过是收拳出 拳的几十帧画面。我被打得口水与血痰直流,里面还掺着两颗碎牙,却一心想着 让他赶快了结我的性命。 「想轻轻松松地死,门都没有啊!本来折磨你这事儿该由鹿之岛亲自下手的, 可谁能想到区区一场刺杀就吓得他屁滚尿流,还不得让我这个衷心的手下替他擦 屁股!」 果然,我到最后也没看透鹿之岛三郎。他是打算以赏烟花为借口抓我回地牢 啊…… 「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要不是因为你那两个废物手下难缠得要命,哪里轮 得到鹿之岛,甚至是你这条卑劣的狗来造次!」 钱满贯很意外地没有上当。「跟老子玩激将法,嫩了点,嫩了点!你以为我 特意没射你要害是为了什么?不被我玩个爽,你可休想痛痛快快地寻死!」 他正欲扒我的硬靴,却听得不远处的前方传来一声孤零零的枪响,与渐入尾 声的激战格格不入。于是他便急忙闪入那雨棚里,把那大气不敢出一声的乞丐踢 到一边去,屏气凝神地观察情况。 我颇有些费力地睁大眼睛,见到失魂落魄的来者脸上赫然镶嵌着一个旧刀疤。 「玉曈啊……玉曈……」 「错了……杀错人了……」他还没得到多少呢喃低吟的机会,就被藏在暗处 的钱满贯放了阴枪,保持着歉疚的神情扑倒在我面前。我们直视着对方,曾经遥 不可及的距离被缩至近在咫尺,我终于有机会读懂他了。 他哭得像个孩子,可我却面无表情——如果我连不再哭泣这个简单的誓言都 无法遵守,我就真的没有存在下去的必要了。在我的灵魂仍存活于地表之上时, 我还想要做些坚持。 颇有些蹊跷的是钱满贯那边彻底没了生息。看他跪倒在地上,除了心口插了 一把利刃之外没有其他变化,我便知道他也死透了。 自始至终扮演着蝼蚁的乞丐一瘸一拐地起身朝我们走来。 「党国从不欢迎双面人。」乞丐给钟玉曈留下这么一句话,而后者只顾着大 口大口地颤抖着喘息。 「我很钦佩你当初舍己为人的勇气,所以这回不插足你的生死。不过,我奉 劝你不要试图报告你的上头事件的全部内容,他们已经不会相信你的话了。」 「谁啊……你到底是谁?别让我一个人蒙在鼓里……求你了,你说啊……」 「如果你叫我梅,我也没什么意见。毕竟,日军驻大川领事雨宫莲,本就死 在我的手下。」 语罢,他裹着褴褛衣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啊啊啊啊啊啊…… 无数的可能性。 啊啊啊啊啊啊…… 无数的线索,蛛丝马迹。 啊啊啊啊啊啊…… 那个我不愿面对的,唯一的真相。 我疯癫地嚎叫,像垂死挣扎的可怜困兽一样嚎叫。我要彻底疯了!疯了疯了 …… 「玉曈,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全部,一点不剩地告诉我!」 在决定饮弹自尽的最后片刻,我仅存的那一丝仍属于白眉的理智渴求一个被 掩埋的真相。 他张了张鼻孔,仿佛是默许了。 我倾听着玉曈哆嗦着吐出的模模糊糊的话语,拼凑成了想要的现实。 秋末的抓捕行动中,特务科有两个大收获。一个是代号叶的中共地下党滕艳, 她遭到了共党内部人员的出卖,在返乡的车站被秘密逮捕;另一个则是代号羁鸟 的军统领袖级人物,他掌握着多条国内外联络网情报,一直是日方的眼中钉,在 一次特别行动中为掩护国军同志而被俘。现在想来,羁鸟便是我初入地牢的那晚 见到的囚犯之一。 军统高层展开了数届会议,对是否营救羁鸟展开了激烈讨论。有人认为羁鸟 地位举足轻重,就这么白白牺牲是国军一大不可挽回的损失;也有人认为任何形 式的武力营救都必将触怒坚持伪和平发展的日方,从而引起威胁三江口全体居民 生命安全的动乱,况且突破领事馆周围驻守的重兵也会造成不可估量的人员损失。 后者的担忧的确是合理而不可避免的,因为这正是从数月前的营救行动中汲 取的经验。当时为了解救被困于大川的数位高干,军统方面可谓付出了惨痛代价。 得幸于不知名人物的调解(依我看来此人极可能是鹿之岛,但这两位领事之间究 竟有怎样的纠葛以至于期盼对方被置于死地,我怕是没有机会去了解了),才没 有造成进一步的争端。 两种观点的支持者争辩得难解难分,但最终妥协出一个折中的方案——派遣 卧底打入领事馆内部,在新年之际趁守备的削弱发起行动,里应外合解救羁鸟。 而完美地执行该计划有几个必要的前提。 首先,卧底的潜入必须有充分的理由。恰逢鹿之岛急于从被捕的滕艳口中打 探出消息,军统便安排长期潜伏于汪伪政府的代号池鱼的顾翘楚前去充当审讯师 这一角色。她能力突出,深得汪精卫赏识,很快便名正言顺地踏入了地牢。 其次,是要尽可能多得减弱领事馆的防卫力量。营救队伍分为两支,一支负 责正面战斗吸引火力拖延时间,另一支则要争分夺秒炸毁阻隔地牢与外界的墙壁。 任何一支队伍的人员都不可能声势浩大而必须做到简而精,这就对日方的防卫强 度作出了硬性规定。新年晚会的确会造成一定程度的削弱,但还远远不够。所有 人绞尽脑汁冥思苦想,终于构思出了整个计划最巧妙的部分。 将先前大川领事馆的武力行动大肆渲染为中共特务针对雨宫莲的单向作战, 是他们做出的最大的赌注。一来,鹿之岛周遭的众多得力助手会碍于自保而懈怠 工作,不知不觉间便中了离间之计;二来,军统锄奸队可以借机联合作战,一举 歼灭攀附鹿之岛的臭名昭著的汉奸;三来,这也是国共两党间暗中对抗的一小部 分,具有不可明说的政治意义。 一石三鸟,一切都按照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他们赌赢了。 可这一切打从一开始就多出了一枚不必要,甚至碍眼的棋子——那便是我, 代号烟花的中共地下党白眉。 那一日康平大道上的闹剧是偶然,也并非偶然。按照原计划,伪装而成的 「乞丐」会主动吸引特务科众人的注意力,给顾翘楚足够的时间躲藏起来,然后 埋伏已久的锄奸队成员便会一涌而出打一场漂亮的闪电战。但现实情况是,锄奸 队先被我的举动打乱了阵脚,又因那莫名的枪声而决心撤离。就这样,我糊里糊 涂地让军统打了个出师不捷。 钱满贯夜袭那次,玉曈的出现也绝非巧合。白眉是数一数二的大汉奸,自然 逃不出锄奸队的名单,玉曈便是被派去除掉我的。由于对我抱有的特殊感情,他 再三犹豫无法下手,可我无意间吐露出自己得知军统动向的行为激起了他的杀意。 若不出意外,我当晚定会惨死枪下的,可那暗枪又救了我一命。 自此,锄奸队确信有一个暗中的力量在时时刻刻监视他们的行动,便暂且放 下了铲除我的想法,试图在我身边安下眼线揪出这个守护者。凑巧的是,打入领 事馆内部的顾翘楚瞒过了所有人,却遭到了鹿之岛的猜忌而遭到软禁,只能通过 与我的工作交流而向外传达消息,而这就需要一位与我关系亲密的接收者。 这时,代号花的军统新人特务主动请缨,愿意扮演这一任务艰巨的角色。于 是她便以雨宫梅的身份降临到我身边,用惹人怜惜的凄苦身世打动了我,用人畜 无害的外貌软化了我,逐渐博取了我的绝对信任。她凭借精湛的演技与两个混混 无意的助攻俘获了我的真心,将顾翘楚与军统的联络线维护地密不透风。我陶醉 在自以为的真爱中,却在无意识地充当了营救计划的工具。 这样就解释通了。最后一个月内梅频繁外出并不是为了散步,而是传递情报。 刚刚触碰鹿之岛的脚时我就隐约觉得不对——自幼遵行传统的她一定也没少穿木 屐,但为何脚趾缝的宽度与正儿八经的日本人存在如此明显的差异呢?我也应该 承认了吧,她本就是个中国人,一个地地道道的军统特务。 我的爱如此轻浮。我的爱宛如儿戏。我的爱只适合活在丰满的想象里,而非 骨感的现实中。 在这短暂的几个月里,我所体验的是先前从未有过,今后也难再见的,人们 常言的刻骨铭心的爱情。其实,这份感情是否有资格被称作「爱」,都存在争议 没错吧?可谁又有闲心来考量我的人生! 玉曈也倾诉着这样的话:「我真的是爱你的。」但当我注意到鹿之岛后背上 的弹孔时,我无论如何都相信不了。 「你知道我不是真汉奸,却还要动手……」 「正因为你不是汉奸,我才得杀……这都是任务……是任务……老狼背叛了 组织,但钟玉曈没有背叛白眉!」弥留之际,他欲伸手来摸我的头发,可胳膊像 散了架一般举不起来,「你以为我为什么选择了这条路……但凡想要在你身旁陪 伴你,我就逃不出那个男人的阴影!你口中的前辈永远是光明磊落的,永远是值 得崇拜的,但我却永远要低他一等……这不公平,不公平啊!」 「蠢货!我从来没比较过你们俩……是你的虚荣心在作祟,是你自己把自己 害了……」我控制不住鼻头的酸楚,强硬地抓过他的手掌放在脑袋上。这份温暖, 我好怀念啊……好怀念啊…… 钟玉曈还是断气了。 死寂,环绕我的是死寂。 这个故事已经讲完了,大家都谢幕了,轮到我了吧。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刚入党的小丫头,刚刚向前辈请教完不 懂的问题,就被玉曈拉着衣袖去放风筝。他们笑得稳重,我笑得憨厚。 又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刚刚迈入潜伏工作的女记者。矮小的 鹿之岛冲着我笑,枯瘦的钱满贯冲着我笑。这两种笑容既有重合的地方,也有各 自独特的意味,而我只能辅以谄媚的假笑。 还有那么冗长的一瞬间——没错,是冗长的一瞬间,明明转瞬即逝,却仿佛 跨越千年——我看到了梅在笑话我耳朵吃痒。真是的,你的嫩丫丫不更敏感吗! 我想要去扣她脚心玩,却抓到一把憔悴破损的花瓣,这才发现她浑身上下都长着 只在睡梦中有过一面之缘的花儿。花朵从她的口鼻中伸出,从她的私密部位探出, 从她的每处原本姣好滑嫩的皮肤上的毛孔里蜂拥挤出,无一不滴着渗人的鲜血。 整个人被密密麻麻的残花遮蔽,一种古怪奇异的美感油然而生,可我就是无法言 喻这份艺术品的美丽,反倒总感觉心头有种别扭的悸动。 就仿佛,那种不可名状的美丽似乎需要支付昂贵如生命的代价才会显现,但 我却反胃到甘愿一口咬定它是丑陋的。 我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了,便放空了脑中的一切,凭借最后的力气用指头夹出 了固定在袜口的手枪。 郑重地结束一段抱有遗憾的人生,又何尝不是一种无憾呢?我这么说,是因 为总觉得有些微小的细节还被忽视着呢,但也觉得不去深究就是最好的。 从容不迫地扣动扳机,迎接子弹的洗礼…… 但却没有任何动静。我又连开三枪,依旧什么也没有发生。 原来这枪里没装子弹啊…… 我觉得钟玉曈为我留下了一个一生难解的迷——我确信他是爱我的了,可他 究竟是爱我,还是不似口中所说得那么爱我呢? 我同时也意识到自己好像真的死不成了。领事馆的方向传来了震耳欲聋的爆 炸声,越过青石墙的遮拦,我只能隐约看得四起的火光与直入云霄的灰烟。 新年的钟声如期响起,先前彩排过的烟花再一次升空了。虽然视线逐渐模糊 不清,我仍是硬撑着寻寻觅觅,终也没能找到那酷似梅花的烟火亮相。 今年注定是特别的一年,因为大家的庆祝方式从「新年快乐」改为了「出事 啦」。似乎后者较之前者更能牵动人们的心弦呢。 刚睁眼时,以为自己来到了天堂,但实际上只是医院的病床罢了。 「醒了吗?来,吃点粥吧。」 我都多久没听到过这个令人无比安心的声音了。我张嘴让那勺子伸进来,没 尝出什么特别的味道。 「好淡。」我以前可没对他如此冷漠过,只不过是因为现在每多说一个字, 腹部就有撕裂般的痛楚。 「白粥而已,能有什么味道。」前辈无奈地耸耸肩,把白瓷碗小心翼翼地放 回到了桌上。我注意到桌上平整地摆放着一个档案袋,还有一份报纸。报纸崭不 崭新我可不清楚,毕竟昨天的报纸与今天的报纸遮住日期都像是一份报纸。 我以为前辈会去拿档案袋,可他却随手抄起报纸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报纸 原来遮盖着一张病例,上面写着「重度脑震荡」云云,我没怎么看清,前辈也丝 毫没瞥一眼。 「我的脑子……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他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即便是有,也是组织觉得有。」 看来那「乞丐」并非在唬人,我所了解的所谓真相正触了党内高层的逆鳞, 被批为诡言邪说是不可避免的。幸好,有这么一个永远不会怀疑我的角色还有戏 份。 「我猜你会对这条新闻感兴趣。」前辈盯着头条板块饶有兴趣地读着,「新 年夜惨遭屠戮,又一春痛别故人……和蔼仁慈、心系和平的鹿之岛三郎领事不幸 街头遇刺,这一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一经传出……趁夜袭击领事馆的暴徒被英勇 的警卫队员尽数剿灭,仅存的余党驱车逃之夭夭……」 我所熟知的故事,竟被演绎地如此面目全非。日方不清楚真相么?国军不对 自己的所作所为心知肚明么?我党本意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视若无睹么?我相信 答案都是否定的,可为何上演的是这一幕结局,这背后有怎样错综复杂扑朔迷离 的交易与勾当,是眼下的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想明白的。不只是现在,就算是经历 过无数岁月后的自己,也不会断言说完全搞懂了吧…… 我只知道,一定也有大江的雨宫三郎在注视这一切,说不定还有三川口的鹿 之岛莲……与叛徒老狼行使着同种行径的老虎、老狗甚至是老鼠,也必定还戴着 逼真的面具在会议上高谈阔论…… 我不敢想了。 我注意到报纸的背面有个小板块,标题是简短的几个大字:盐商滕氏痛失爱 女。我怀疑自己看错了,叫前辈再念一遍,倒过来念乱序地念都不出那几个字: 盐商滕氏痛失爱女。 「滕艳……牺牲了?」我有些难以置信。 前辈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只是将档案袋递到我手里。我忐忑地翻开来看, 里面装着一只信封,几张照片以及一张被勾画的乱糟糟的皱巴巴的纸。 先看那信封,拆开来飘出一张字条,端端正正地写着一行秀气的小字:「报 告组织,叶已成功出逃。」 「这信还没有多少人读过,是我破例拿出来的。说实话,我也分不清里面的 内容是真是假,但这字迹的确同滕艳同志的一模一样。但如果她的确仍存活在世, 那么死在领事馆废墟里的又会是谁呢?」 我紧张地一口一口吞着唾沫,仔细地翻看那些照片,不放过任何一个琐碎的 细枝末节。我自己也不清楚为何如此在意,接下来得到东西也许是会颠覆我的认 知的啊…… 我找到了。照片里的女子像是沉沉地睡去了,身上破破烂烂的衣物我都见过, 就是陪伴滕艳的那一套。但是有所不同,我说不出哪里不同。我没怎么端详过滕 艳的正脸,于是觉得这人正是滕艳错不了。可她越看越像另一个人…… 她的眉毛去哪了? 天啊……我怎么从未觉得梅与滕艳如此相像!想来竟没什么不对——我见滕 艳时,她基本都被蒙住眉眼;我见梅时,她的眉毛从未长起来。一旦遮住眼睛, 她们完全可以替代镜中的彼此! 这就是为什么当梅把眼睛遮住时,我没有任何道理地吻不下去。太像了,她 像极了被蒙上双眼懵懵懂懂遭受酷刑的滕艳,那个脚底上涂抹着我研制的药剂的 可怜的滕艳——我怎么有脸献上肮脏的吻! 「我家老幺留过洋。」滕艳是不是说过这么一句话?是不是说过?我该料到 的,我怎么就没留心这一点…… 所以说梅会说日语是不奇怪的,能操一口日本人独有的中国话也是不奇怪的。 那报纸上是怎么写的?我把下面的小字紧贴至眼前,读出了这么一句话: 「死者的妹妹滕青尚在国外游历,暂不知情……」 放他妈的狗屁……死的不是滕艳,而是滕青。滕青是她亲姐姐的替死鬼! 她怎么也不愿意叫我姐姐,是出此缘由啊……是啊,我和滕艳天差地别,有 什么资格做她的姐姐…… 可是理由呢?这么做的理由呢?到底是什么非死不可的理由啊? 让我好好想想。军统的营救目标是羁鸟,没有连同滕艳一起救走的必要。即 便滕青再怎么央求,起码顾翘楚是不会答应施救他党人员的。接下来呢?滕艳仍 会被囚禁在牢狱里。那么等待她的是…… 「但鹿之岛却有自己的算盘,他打算在新年伊始将滕艳游街示众,让她亲口 承认共党身份。」顾翘楚曾如是说过。 鹿之岛的死是个意外,是主动与我更换衣物酿成的惨剧,而在原先的计划里, 根本没有提及鹿之岛的死活。这样的话,幸免于难的鹿之岛绝不会贪图钱财,四 处寻找发泄怒火的可能性才是略高一筹。于是滕艳就会虚弱地承认「我是共党」 而死去,滕家将迎来毁灭性的惨淡结局…… 这就是那个理由。死者一定要以滕艳的身份死去,而至于死者究竟是不是滕 艳,谁能知道呢? 姐妹俩才刚刚团聚,就又要逢场作戏了。可惜这场戏太过珍重,她们穷极一 生也只能酣畅淋漓地演这么一场。 我想我知道那个暗中保护我的枪声是出自谁手了。滕青从一开始就盯上我了, 她需要借助能接触领事馆内大小事务的我的力量查明姐姐是否生还,状况如何, 甚至于被囚禁在哪间牢房。她大概是看准了我致命的弱点,认准有趁虚而入的可 能性,才一次次保住我的生命,同时争取到接触我的机会。在我面前那些绘声绘 色甜美可爱的表演,不仅是出于工作需要,更是为了拯救至亲至爱的人。 她不仅要保护姐姐,更是要保护美满幸福的家庭。为了让亲情延续下去,她 甘愿奉献出自己鲜活的生命。 义无反顾。毫不犹豫。 可她向瘌痢头和一只眼射出的是子弹,向我射出的则是麻醉剂。我也是锄奸 队的目标才对,她为什么偏偏要留我一命?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发了疯一样去检查那张原本内容难以轻易辨别的纸。钱 满贯,白眉,刘欣桐……错不了,这是锄奸队的刺杀名单,我们这些汉奸走狗都 赫然在列。唯独我的名字被划得破破烂烂的……是写了什么字在上面呢? 我横着看,竖着看,颠倒着看,都像是被一个字覆盖了一层又一层,那纸张 都要被墨水浸透了。嘴巴微张,舌尖放平,只需微微震动声带,那个美妙的、奇 幻的、耐人寻味的字眼便脱口而出。没有挺拔的峰峦壮美,却赛过满满希望的晨 曦。 那个我自以为已悄然走远,却又不经意间失而复得的东西。 爱。 原来她早就偷偷留下了答案。 我仿佛穿越到了那个枪声不绝的新年夜,激动地注视着领事馆的墙壁轰然倒 坍,再随营救队马不停蹄地冲入地牢里。在那个最深处的牢房里,妹妹用尽最快 的速度脱下虚脱的姐姐的衣衫,自己从容不迫地栽倒在血泊中。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一定很害怕吧,面对死亡的冰冷与无助。总要说些 什么来安慰自己吧,那么说些什么好呢? 她会想起那个真心实意逗她开心,陪她玩闹的汉奸小姐吗?如果想起来的话, 她一定会颤抖着双唇默念「我爱你」。 我也爱你。我还有很多肉麻到脸红的情话想说,但没有比这句话更贴切的了。 可我说不出口。 因为我爱的是故事里的雨宫梅,而不是为国为党为家牺牲的滕青。 不是我不想,而是我不配。 我躺在病床上,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干呕。呕得如此歇斯底里,如此不顾场合, 如此伤风败俗。 而前辈只是坐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我,也不知是否懂我。 他大抵是不懂的——这是对流泪的等量代换。 快出院的时候,前辈搀扶着我去院子里赏梅。 枝头的梅花开得正艳,我却总觉得少了些味道。 「这些花儿,每天受着悉心照料,难怪绽放得没那种韵味在。」 前辈说得没错。这里的梅花缺了那份傲骨,它们的姿态连野花都能媲美,哪 里还有那种脱俗的美感。 我们扫兴地走出院门去到公园里。大雪飘飘洒洒地下,很少有人来这边散步 了。我们站在没过靴子的积雪里,看着被厚厚的雪层覆盖的树梢。 「我只闻到了寒风的味道。」前辈愁眉苦脸的。 我不知为何念叨起梅来。时间愈发久远了,这个名字留给我的印象却愈发深 刻。 雨宫梅。雨宫梅。雨宫梅…… 疏影横斜,暗香浮动。含在嘴中细细品来,只叫人口齿噙香。 「不呀,有香香的味道,很好闻呢。」 「明明没有……」前辈宠溺地笑笑,但见我一脸认真便不开口了。 「当然没有,因为……」眼睛轱辘轱辘打着转,我想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因为是『暗』香嘛,当然要暗暗的才有。」 我们相视而笑,但这两种笑是否是一种写法,就不得而知了。 暗香·end 作者:龟龟'